李商隐诗歌 | 别解
发布时间:2025-10-24 12:12:20 | 来源:奇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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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山千年绝唱,情何以堪!每每读之,但觉巴山夜雨,淅淅沥沥,出入耳际;秋池水涨,虫遁鱼走,庭园即毁。于我读来,西窗剪烛,不外乎痴人说梦。二句夜雨,末句夜雨,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两地离愁,一如夜雨绵长;一问一答,看似寒淡疏离,实则暗流汹涌。‍‍‍‍







千年夜雨的亡灵问候——李商隐诗歌别解文 | 施世潮



1. 从千年夜雨到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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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每每读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说《夜雨寄内》),巴山夜雨绵长,千年不歇,秋池水涨,像从内心深处升起,一夜相思,两地离愁,如梦幻泡影,以至于“巴山夜雨”成为离愁的标志地。


伟大的诗歌都有命名和唤醒能力,诗歌是诗人创造的自然界。就如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催开了淡红的杏花,沿街叫卖鲜花的声音响彻千古。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让桃花摇曳千年。


不同的是,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始终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情深如痴人说梦。《夜雨寄北》到底如何从回忆中站立起来的?


当代作家毕飞宇在清华大学演讲《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指出,《夜雨寄北》与南美作家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段著名的开头,在时间上有互文之感。


看信,此时此地,现在进行时。君问,彼时彼地,过去完成时。回信的人开始回答重回现在,回答的内容指向遥远的未来。六个字时空往复回环。


秋池上涨,这绵绵的秋雨,哪里是物理概念的雨啊,分明是巴山偏远之地长夜的寂寞,雨自上而下,水自下而上在内心深处涌动。共剪西窗烛,一个无比温馨的画面,同时指向过去和遥远的未来,顿时化温暖为凄凉。却话巴山夜雨时,时间绕了几个圈子后又回到原地。


没错,你会想起《百年孤独》的著名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并非毕飞宇的发明,诗人柏桦《柏桦·唐诗三百首》对此诗的解读,也说起了这篇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头。当然,这也不是柏桦的发现。清代士人徐德泓在《李义山诗疏》就指出:“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



2. 来自亡灵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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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寄北》到底写给谁?一直没有定论。由于诗篇描绘了家庭亲密场景,很多学者和普通读者都会理解为是诗人赠给妻子的。但据另一些注疏家考证,诗人的妻子在他去四川巴山任职前一年已经去世。按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的说法:“为了维持对这首名诗的令人满意的传统解读,一些学者提出了李商隐此前曾去过一次四川,至少去过最东部的巴地。他们花费了很多精力来证明存在这么一次旅行。”令人尴尬的是,诗歌文本却暗示了这是一次长久的羁旅。
为什么要让作者履历成为解读文本的巨大障碍?“君问归期”,为什么不能理解为来自亲密亡灵的问候?
李商隐一生,经常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职位迁移到另一个职位,从依靠一个扶持人到依靠另一个扶持人。他和妻子聚少离多,可以想象,妻子询问丈夫归期,本来就是一种生活常态,但不知哪次询问会化为长久的思念和诗歌。
我们可以大胆想象,总是无家可归的人,在不断地回家。李商隐在蛮荒的巴山,没有收到昔日熟悉的家书,他的余生再也得不到另一半的温暖了,这场漫长的秋雨恰恰激发了灵感。
正如里尔克在《布里格随笔》所说:“诗并不像大众所想象,徒是情感,而是经验……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把《夜雨寄北》理解为写给亡灵的诗作,与全诗意象鬼魅、几近梦境的氛围也非常吻合。

3. 诗人内心的黄昏与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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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登乐游原》被普遍解读为敏感的诗人捕捉到大唐的衰败,还经常被拿来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或“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作对比,这也难怪,我们不能限制后来读者的感受。的确,李商隐写完这首诗三十年后,黄巢的大军四处流串,但李商隐不会知道自己将成为一位晚唐诗人,他不会未卜先知。
我宁愿把它理解为诗人对脆弱美的眷恋。类似情感在李商隐的诗歌中,比比皆是。《锦瑟》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鲛人泪水,明月蚌珠,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能找出比这更恍惚而炫目的诗句吗?千年之后读来仍然美如云如烟如雾。
顾随的《顾随诗词讲记》说:“若令举一首诗为中国诗之代表,可举义山《锦瑟》。若不了解此诗,即不了解中国诗。”
我们再来看《登乐游原》,被普遍传颂的是后两句。但我以为,更值得注意的是前两句。黄昏将至,诗人感觉“不适”,才有了驱车登高的行为,才看到了落日的不安和美丽。“这是一种受限制的美,因为诗人知道黑夜将至,他突然意识到原以为‘无限’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宇文所安《晚唐》)
诗人的游荡有悠久的传统,“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阮籍的穷途末路,荒山野地,城池荒芜,注定是一场没有观众的行为艺术。相似的还有刘伶:“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
在俄罗斯,也有一位驱车游荡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二月》这样写道: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李商隐在黄昏游荡,沉浸于内心世界的昏暗,察觉到时间的丧失和人生的无常,澈深之悲哀扑面而来。如吉普赛人所说:“不知道为什么/黄昏使我如此忧伤/黄昏里总有什么东西在死亡。”
非常有意思的是,李商隐的好友杜牧,也有一首《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坟墓上连树也没了,只有空荡之秋风在回旋,内心的悲哀相似,但杜牧的视觉相对宏大。看来,长安乐游原是大唐诗人常去的地方,在这里能看到宫阙和田野。由此,家国情怀使后两句稍嫌廉价的哲理得到了升华。
李商隐或游荡在暴雨中,或游荡在黄昏,或游荡在黑夜,在其诗作《花下醉》中可见一斑。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宾客散尽,在喝了醉生梦死的流霞酒后,独自在花下醒来,手持红烛孤赏最后的残花,这是怎样的孤寂和骄傲?这是怎样的颓废和美丽?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在《徐缓篇》中说:“诗歌洗刷了世界的贫乏、多变、邪恶和死亡。它是当下的完美,是世界不可救药的贫乏中的满足。”残花、宿醉,在疏离的世界上,颓废者无限接近黑夜的虚空,并在废墟中建立了华美的宫殿,给自己呼吸和安抚,这也许是诗人的宿命。

4. 晦涩、艳丽的私密生活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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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友人曾说,在中国诗歌史上,李商隐只属于“别调”,并非“正声”。我以为,这是值得商榷的。


诗歌源于巫祝之词,原始人试图通过有节奏感、有音韵的语言来沟通天地鬼神。人类面对黑暗、死亡、疾病、野兽等问题时,用一种仪式来应对苦难,这种方式必然包含某种神秘性,这也是诗歌有理解难度的源头。


有人以李商隐诗歌的晦涩来责备诗人,显然不妥。与“晦涩”相对应的“清晰”,通常依赖于熟知的观念,由此产生的诗作往往更加糟糕。理解李商隐诗歌的难度,最大因素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大量用典,二是私密生活入诗。


众所周知,李商隐是一位骈文大师,受前辈李贺的巨大影响,后者就是一位喜欢用典的诗人。每一位优秀的诗人都在汲取前人的资源,“巨匠的幽灵在诗歌中的徘徊更是清晰可辨”——布罗茨基在解读蒙塔莱时,指出但丁的巨大阴影:“蒙塔莱并不打算淡化伟大诗人的影响,他时常在意象和词汇方面引用但丁的作品,甚至是改写。酷爱用典使他的作品有些晦涩难懂。” 可见,东西方诗人都不可避免地笼罩在前人的阴影下。


对于私密生活入诗,在李商隐诗歌中产生了巨大的争议。一大批注疏家不无好意地将他的艳情诗引向政治隐喻诗,引向“正声”,以此来强调诗歌的严肃性和正当性,将诗人塑造成一个时时关注王朝利益的政治化人物。因为在传统中,词藻华美、情爱热烈的诗人往往会有负面评价。


我们不能忽视中国文明的特性和传统。中国是个早熟的文明,早早消解了彼岸与此岸对立的两元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尊崇滋生了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与此相伴的,是诗歌领域对细密精致语言的探索,以及颓废虚无思想的滥觞。艳诗也由此成为中国重要的诗歌传统。如清华大学解志熙所说,颓废意识导致了唯美立场的深层思想基础,形成了颓废和唯美相互依存、相互发明的共同体关系。


具体到中国诗歌两大源头《诗经》、《离骚》,《诗经》的风诗一百六十篇,尽管有着原初的天真,但有相当多的艳诗也是事实。《关雎》为《国风》之首,即言男女之情。理学宗师朱熹甚至把国风中三十首诗定性为“淫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卫风·淇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郑风·有女同车》)  


“手如柔夷,肤若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卫风·硕人》)


再回头对比阅读李商隐的“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泼湘弦”,或“小怜玉体横陈夜”,诗人恰恰传承了这一“伟大”传统。李商隐大量的无题诗哀歌,大多也基于这一传统。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相比李商隐的深情和艳丽,西方唯美诗人的同类诗歌,则显示了西式直接、热烈的风格,与东方的含蓄和曲折大相径庭。魏尔伦的《女性友人》等便是一例。


不能否认,政治生活对于中国传统文人非常重要,这是传统文人安身立命的基石。但过度强调牛李党争会偏离李商隐诗歌的本意,会简单地把诗人塑造成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一个悲情人物,制造廉价的煽情。事实上,纵观李商隐一生,他出生寒门,仕途虽不顺畅,但不乏贵人相;他青年习道,晚年向佛,首先是个天才诗人,即使真像“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费尔南多·佩索阿《不安之书》),他拥有诗歌的日子,仍比别人更丰盈、也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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