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mes Wright (1927-1980)
詹姆斯·赖特的传世之作
Benjamin Voigt/文 昨非/ 译
詹姆斯·赖特是诗人中的异数:他既能呈现当下,又能脱身其外。他出生于俄亥俄州的马丁斯渡口,父亲是一名工人,母亲在洗衣房工作。他的诗歌,充满张力, 探索的是人类情感的边缘体验, 同时又具有罕见的澄明, 与无尽的宽宏。 很少有当代作家能像他那样严肃地看待历史:赖特对诗歌传统广为吸纳,借取了上至维吉尔,下到巴列霍的精华,以此来应对美国诗坛在历史或当下的缺陷。实际上,赖特就是他生活的那个时空的代表:从早期的形式主义,到诉诸政治的超现实主义,到1960年代自由体的自白诗,他紧跟战后诗歌的潮流,关注美国人对自身态度的流变。下面选录的诗歌,按照其写作的时间顺序排列,基本囊括了赖特各个时期的诗歌风格。
“一位化名女士的姿势”
与同时代诗人一样,赖特刚开始时,走的是传统诗歌的路线,师随兰瑟姆、罗世科等人。这首诗由美国《诗歌》杂志首刊,收在他的首部诗集《绿墙》(1957),该诗集后来获奖。诗中出现了当时颇为另类的一个话题——一个妓女死后留下的“杂物”——但是诗歌的韵律几乎无可挑剔,每节四行,用的是抑扬格,一共六节。该诗严格的押韵与倒装的句式,看起来似乎略显迂腐,但是诗歌直白的主题,却是崭新的内容。诗的结尾多愁善感的抒发,则是赖特的典型风格。
“在被处决的凶犯墓地”
赖特的第二部诗集《圣犹大》(1959),收入了这***诗。史诗般的判责,对事物苛刻的体察,在这里几乎无所不包:死刑、耶稣、俄亥俄州。赖特甚至嘲讽他自己的诗歌是“印刷出来的悲叹”,“以每行五毛钱含泪贱卖”。但是这首无韵诗,以震耳欲聋之声,显示了真正的洞见与悲鸣。诗前引述了弗洛伊德的句子,赖特与弗洛伊德一样,让我们不得不面对“在我们试图爱自己之时,如何也爱我们的近邻”这一主题, 哪怕是这些近邻做了不可告人之事。
“幸福”
这首诗,首发于1961年的《诗歌》杂志。此诗广为传颂,不是没有原因的:即朴实,又华彩,悲喜交集, 以大师之手笔,描绘了如痴如醉的心境。诗的首句指涉到一种温柔易感的田园生活,诗的最后,则展示了赖特式的沉重情感,在连续跨行的句子间,在纤如发丝的空间里,游走着这样一个悖论:绽放的瞬间,也在粉碎。
"在明尼苏达州的松岛,躺在威廉·达菲农场的一张吊床上"
赖特的个人生活和事业,曾一度走到十字路口:他的第一次婚姻破碎了,在出版了第二部诗集之后,他转向自由诗的写作,希望能在松弛开放的形式中,有新的建树。这首诗收录在他的第三部诗集,《不断枝》(1963),该诗集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由于受到中国古代诗歌、拉美超现实主义、罗伯特·伯莱的深度意象派等的影响,此诗放弃了音韵和论说,而是追求一时一瞬的感觉。 诗中平静合一的心境,却被最后一行打破——这也是二十世纪美国诗坛最著名的一句诗行——剧烈的转换和跳跃,既野心勃勃,又醍醐灌顶。
“明尼阿波里斯组诗”
即便是表述最悲情的事物,赖特的诗歌总具有经天纬地的基调。这首诗作为赖特的诗集《让我们在河边相聚》(1968)之开篇,有着惠特曼式的对城市弱势群体的悲悯,但它不是通过个人情感来想象穷人的困境,而是针对更为广阔的社会顽疾。就如赖特的另一首诗“秋天从俄亥俄的马丁斯渡口开始”,诗人创造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意象——“无腿的乞丐”、“鲸骨的拐杖”,直接取自明尼阿波里斯的历史年鉴,亦虚亦实,奇幻共生。
“致缪斯”
很少有情诗,能像这首诗这样让人撕心裂肺。此诗是赖特的诗集《让我们在河边相聚》的最后一首。诗人既在抚慰,又在悲悼,情何以堪! 汹涌的情感,使此诗的艺术性更加突出:诗中的死亡场景,以及爱人詹妮都是虚构的,虽然不是杜撰的:如诗的标题所示,诗人总以自己虚拟的方式来表达情感。但从下一部诗集《两个公民》(1973)开始,赖特的书写越来越针对其真实生活中的爱人:他的第二个妻子安妮,也即诗集标题所指的其中一人。
“旅途”
赖特后期的作品,有一种气定神闲的特质,这是他在欧洲旅行时的创作,截然不同于他书写俄亥俄的青年时期作品。虽然他尝试用散文诗的体式,尝试更多地吐露心声,他的很多后期作品,反而大胆地回归传统,甚至以古典为目标——这些诗作寻求的即是智慧,也达成了目的。这首短诗,语气平和,因为死亡不再让年老的诗人感到惊惧。 相反地,在中世纪风情的意大利小镇,死亡无处不在,就像“所有的土丘与坟墓”;但是诗人却在废墟中寻找生命,他关注的是布满灰尘的蛛网上一只金黄的蜘蛛。这就是他与我们分享的:“秘密在于”/“不要为死者辗转难眠”:这种智慧,不无道理,饱含诗人一生的坎坷经历。诗人在诗中凸显的,是死之将至的体验。
一位化名女士的姿势
桌上到处是她遗下的信件,
将在排水沟付之一炬。
当女佣进来打扫房间,
差点在她头边的项链上滑倒。
地上到处是她换洗的衣服,
穿在患有佝偻病的女人身上。
她们在栏杆边、楼梯上费力攀爬,
将她蓬乱的丝带戴在自己的卷发。
城里到处是她留下的情人,
在冰冷的停尸房将她哀悼。
现在只剩下丈夫们偷偷地
在她住所的楼道里徘徊。
他们到底在寻找什么?
一碗冷粥,假装的哀伤?
一句留言?一份礼物?还是证明
早知今日,不如当初痛爱一场?
在被处决的凶犯墓地
1
我名叫詹姆斯·A·赖特,俄亥俄州
马丁斯渡口是我的故乡,距离
这虫害猖獗的墓地二十五英里。
黑泽-阿特莱斯·格拉斯家的一个奴隶,便是我的生父。
他教我为人良善。如今
我只在记忆中冷冷地、缓缓地
返回死亡的俄亥俄州。若不是及时逃跑,
我早被埋葬在这片坟场。
可是俄亥俄抓住了乔治·哆提,一个好人,
他的头骨在此化为腐朽。在这死亡之地,
死,乃是人们要学习的最佳技艺。
我曾经过这里,我曾大声疾呼,
我倾听的正是死者的声音。
因为痛恨谎言,现在我必须面对过往。
为此,我将满腔的悲情赋予这位长眠者。
2
哆提,如果我承认对你毫无怜悯,
你就不再把我烦扰?谎言让我痛苦。
多少个夜晚,我的大脑试图逃亡,
却遭到电椅的处决。我一路飞奔
如圣克莱疗养院的迷茫疯子,潜藏在枫树下,
骄傲自满,万分狡诈,
乐于在天黑后承认自己的罪行,
盯着床第,哼着自制的摇篮曲。
哆提,你让我恶心。我虽未死,
却以每行五毛钱,含泪贱卖自己的诗歌。
3
傻瓜,他要求女人们爱他,
却杀害了其中一人;他还是一名窃贼;
他让两个女人与一个女鬼有了身孕。
他的头发, 狗毛一样肮脏,
与一个好人的哀伤相比,
令人作呕的俄亥俄动物更适合呕吐。
对于一个发臭的死者,我决不滥施悲悯;
俄亥俄州贝莱尔的酒徒,
却让我心生怜悯。他们哀嚎着,任由警察
对之拳打脚踢,直至烂醉而亡。
为了我, 耶稣将让他们复全。
死人与生者,大笑不止的无赖们,
三十年前就让我梦魇缠身。
不需要我撰写广为流传的诗歌
为他们的痛苦发出悲鸣,以假意或者虚情。
死去的,已死矣;垂死挣扎的,才让我痛彻心扉。
4
我可怜自己,只因一个人死了。
贝尔蒙县将此人处死,那我又将是什么下场?
受害人无法原谅凶手,可我们为何不能?
因罪将之屠戮,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把他埋在青草,
生石灰封锁墓穴,连同失败与羞辱?
都说“入土为安”,见鬼去吧,
这时我踢掉土块,大声说出自己的姓名。
5
坟墓在开裂。也许裂口会愈合,
当所有人不得不这样,
因为害怕爱,当每个人
在末日的大海边静静伫立,
而大海之王走过来,
剥去他们的衣袍,审判人间
及其死者。我们这些死人,手无寸铁,
而我的肉身——父、子、疏于技艺的罪犯——
将要可笑地下跪,在上帝无私的星辰下
露出我的伤疤,我隐秘的罪行。
6
请好好打量我的脸庞。我与凶手们
有何区别,可他们并不在意。
为什么非要在意?我们不过都是人子。
7
哆提, 强奸犯、杀人犯
在火沟长眠,什么也听不到了;
无论在人间,还是在罪恶的地府
人类的自戕将被中止, 我不懂可上帝知道。
天使与石头,正在讥笑树下的我。
坟土,我不敢面对的一扇大门。
滚开吧,死之敕令,我不想现在赴死,
为了让俄亥俄的贝莱尔变得安全。
我颈上的枷锁不是悲哀,而是恐惧。
(开门吧,地牢!开门吧,大地的屋顶!)
我听到俄亥俄的青草中,末日之海的喧嚣,
灰色的灾难,波涛汹涌。
冬天的沟渠满是皱纹,那正是哆提
这个杀人犯、盗窃犯、愚钝之人的腐朽面庞,
也是我的肉身,终于被埋葬,俯首言败。
幸福
一条公路通往明尼苏达州的罗切斯特,
不远处暮光在草地上轻跃。
那两匹印第安小马,
眸子因为善良变得黝黑。
它们从柳树中出来,
愉悦地迎接我与朋友。
我们跨过铁丝网进入草场,
在那里,它们整日于孤单中啃食牧草。
它们跑着,起伏的细浪,几乎无法
克制见到我们的幸福。
如湿漉漉的天鹅,害羞地弯腰,彼此深爱着。
它们的孤独,举世无双。
再一次返回,
它们在黑暗中咀嚼一簇簇春草。
我多想以双臂,拥抱瘦弱的那匹!
她已迈步过来了,
用鼻尖轻触我的左手。
黑白两色,
鬃毛杂芜地披在前额。
轻微的气息促使我去抚摸她的长耳,
细软的肌肤一如女孩子的手腕。
突然间我觉得,
要是此刻步出自己的躯壳,
我将如花朵般粉碎。
在明尼苏达州的松岛,躺在威廉·达菲农场的一张吊床上
我的头顶,青铜色的蝴蝶
在黑色的树干上安眠,
如叶子在绿荫中飘曳。
空房子后面,山涧下方,
牛铃,次第消失于
遥远的午后。
我的右侧,
两棵松树之间,是日光下的田野。
去年的马粪,
如金色的石头闪闪发光。
我躺下,暮色四合,
一只归家的老鹰,从长空掠过。
啊,我已虚度此生。
明尼阿波里斯组诗
1
不知道去年冬天有多少老人
在密西西比河边徘徊,
饥肠咕噜,无名氏的他们满面愁容,
大风吹瞎双目,一心想着
投入大河,了此残生。
天亮时警察挪走他们的尸首,
并将他们送归某处。
何处?
为什么这个城市有这么多父亲
全都没有姓名?
在尼克雷特岛,我凝视漆黑的河水,
流淌得如此之慢,如此之美。
但愿我的兄弟们好运,
能得到一个温暖的坟墓。
2
瓦族的印第安年轻人
拿刀子互砍,尖叫着
耶稣基督。
兔唇的同性恋担心遇袭,惊恐中瘸行。
高中的橄榄球后卫,在邮局旁的
长凳下搜寻。他们的脸色饱满,
如生腌肉,没有眼睛。
沃克艺术中心的人群
眺望着格斯里剧院。
3
来自芝加哥的高个子黑人女郎
听着轻松的歌曲。
她们知道什么时候,便衣警察
就是所谓的保护人。
警察的手掌
是蟑螂,
那垂悬在灯泡上的灼热尖牙。
而他眼中的灵魂
是墨西哥华雷斯市郊的永恒
星期日,天色欲晓。
注解:华雷斯是墨西哥臭名昭著的毒品城市,常有人死于枪战械斗。
4
无腿的乞丐消失了,白鸟
带走了他们。
义肢交换市场被毁,
撒上石灰粉。
鲸骨拐杖,手手相传的支架,
偎依着,干瘪的股腹沟,
孤梦一场。
我想到了惊醒过来的穷人
暴露在日光下,奇异的犁刀,
光芒刺目。
5
蜗居的四面墙上,
贴满了汽车——撒着香水,光彩至极,
好似在赞成一种幽默——
但愿一天能睡两个午觉。
寂静中,窗子
没入夜色。
一千只盲蜂磊就的坟巢,层层叠叠,
高耸,但尚未倾塌。
为了兜售我的死亡,
城里总有人干活,起早贪黑,日复一日。
6
但我决不允许
我的躯体我可怜的兄弟
死在明尼阿波里斯。
我们的同胞,华特·惠特曼
已在我们的国家美利坚
死亡,
好在他没有被埋在
明尼阿波里斯。
但愿我也能免此厄运。
哦,上帝!
7
但愿一只白色的巨禽将我托升,
即便警察也不知它的踪迹。
飞升一千英里到达隐秘之地,
谦逊、闪亮,如最后一颗玉米。
无名的穷苦人,过着神秘的日子,
麦子的心事,深藏不露。
致缪斯
别害怕,他们只不过
在你体内,分离
两根肋骨,我说的
都是真的。这是实话
不会很疼。他们只不过
用一根铁丝,焚烧。
如叉子进进出出,詹妮
有点像,很久以前
你我在苜蓿地里捕到的一条
花纹蛇的舌头,惊恐万分。
如果可能,
我多想隐瞒事实。
但是让你离开波瓦坦的土坑
南面的坟洞,唯一的办法
便是告诉你真相:
请在天黑以后,只为我一人
在岸边现身,
让我带你重返人间。
在惠灵,三个女大夫的
夜间诊所。
我无需打电话,有人一直在岗。
她们只不过把刀子置于
你的胸下,
然后挂上器械,
所以你只能承受。
会有一阵疼痛。但是
如果不碰针头,
你仍可以踮着脚尖走动。
你知道,它可能会刺向心脏,
刀锋悬在你的肺部,管子
在往外抽液。
这样他们只需割你
一刀就够了。 哦, 詹妮。
上帝啊, 多希望是我创造了这个世界,这个
病苦与灾难的世界。可事实
并非如此。我如何把一切忍受?
这也不是你的错。你长眠于此
俯卧在春天的绝色丝绸上,
黑沙土的缪斯,
孑然一身。
可我并不怪你。我知道
你身在何处。
我什么都承认了。可是你看
我怎能弃你而去,一味苟活?
啊, 爱人, 请你自河水
回到我的怀抱,或者,我将
为你投入奔流。
旅途
中世纪风情的安吉亚里,如一只袖子
滑落陡峭的山坡,突然
被吹到悬崖边,渐渐消失。
但在小城后面,远山上方,
我们也被风裹挟而去,
孤零零地,伴随着托斯卡纳的青草。
连日来,风穿越群山,
现在万物覆上尘埃,
看到的一切,灰蒙蒙的金黄,
路上奔跑的儿童,用意大利语
与笼中的小鸟叽叽喳渣。
我们在他们身边坐下,灌木旁休歇,
我弯腰,在水池洗去满脸的尘土。
忽然我看到一张蛛网,它的榫卯
在灰尘中疯狂打转,
所有的土丘与坟墓使它沦陷,
空壳与翅翼中投下阴影。
而后,蜘蛛走到空中,停驻,
修长的模样,一丝不苟,
肩膀上是日光金色的绒毛。
当废墟从四面八方塌陷,
它远离灰尘,好像
刚刚踏入人世,享受沐浴。
我凝视着,慢慢趋近,直至她
度过时辰,最后离开。
这么多人
在托斯卡纳游走,无人
有我这样的遇见。光的中心
剥离消失,坠落中
在纤丝上找到一种平衡。
旅途的
秘密在于:允许风
在你身上布满灰尘,
允许它这样,轻轻地,轻轻地
踏过你的墓穴。不要为死者
辗转难眠,他们总能
将自己掩埋,所以不要忧心忡忡。
扫描二维码分享到微信或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