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说吧,记忆
 
Владимир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Набоков
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
(1899.4.22 -- 1977.7.2)
说吧,记忆
    文 | 昨非    

迷恋纳博科夫这个人物,并非偶然,也非我一人。纳博科夫是个到处奔波辗转的人,是把自己流放出去的人,是在此地与彼处之间徘徊不定的人 —— 无限纠缠于语言的切换,场景的变化,以及记忆的得失。

 

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的前言里说,回忆祖上的琐事,如同扑捉蝴蝶那样困难重重、欲罢不能。他随手营造的句子,很长很美,越到后部分越美,收尾时更是惊艳 —— 止不住感叹,这个人怎么可以写出这样绝色的句子来?好文字,真的有疗愈功效。亏得人间还有一些东西,可以暂时缓解我们对这个寡淡无味世界的厌倦!

 

纳博科夫沉迷于捕捉蝴蝶,醉心于它们的转世投胎。他在序言中反复提到了蝴蝶。首先是对蝶的好奇。就像他的父亲 (后遭刺杀),惊诧于在北方的俄罗斯捕捉到某种蝴蝶,他则惊喜于在新大陆的西部俘虏了某种蝴蝶。其次是他的书写,一如蝶的蜕变。他先是写了往事的某一章,时隔多年后,又补上另一章,断断续续地,完成了对自己前半生的书写。而后,他又求助于他人,将书中的俄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都给翻译出来。就这样,首本英文版的《说吧,记忆》,终于在1967年面世。

可是,几年后,当这本英文书需要面向俄语读者时,纳博科夫又为它进行了一次语言的转世。此时,他找到了更多关于他家族的资料;姐妹们对他所描述的某次欧洲之行表示不满,认为他没有如实反映细节,他因此不得不做出修改;出于某种考虑,书中的一些亲朋好友,需要使用化名;他自己呢,则为不能准确地记忆某个事件,感到殚精竭虑......所以他曾不无悲伤地说,我为何不把它们删去得了?

 

又过了若干年,他认为有必要对这个俄语版进行修订,并以英文再版,此时这本书又经历了一次投胎。正如他所言,“重新用英语述说的这个故事,来自于已转换成俄语的、原先以英文书写的俄罗斯生活......” 

 

多少次的转世重生!说吧,记忆;说吧,纳博科夫...... 他神秘的语言,为他的在世故事编织了一张时而轻巧、时而幽深的网,就像在一场梦中,由时间 —— 这个神秘的捕手,将他捕获 —— 这个羞涩又长情的受害者。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
回不去的欢愉或隐痛的过去。
这位译者,甘愿虚掷时间,陷落在纳氏
无边的思绪中,逐字逐句推敲,
以便触到他钟爱的蝶翅上的粉尘,
将之传递到读者的手指。
 《说吧,记忆》插页及文字
译 | 昨非‍‍‍‍
之一
左图:1955年,一位好心的美国游客拍摄到的纳博科夫祖宅, 位于圣彼得堡的莫斯卡娅大街,也即今天列宁格勒的赫尔芩大街47号, 粉色的大理石外墙,有壁画及其他意式装饰。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赫尔芩(1882 -1870)是著名的自由主义分子(时下苏俄的警察政权是不可能去纪念他的),其人才华横溢,著有《逝去与沉思》一书,家父曾爱不释手。我儿时的卧室,就在此楼的三层,位于二楼那个凸窗的上面。如今林立街旁的椴树,当年并不存在。这些新栽的绿树,挡住了二楼东角那个带窗的房间,那是我出生的地方。这幢房子收归国有之后,一个丹麦使团曾在里面居住,之后是一群建筑学家。停靠在街边的那辆小桥车,想必属于提供这张照片的摄影家。
右上:我的祖父,德米特里·尼克列维奇·纳博科夫(1827-1904);1878-1885年期间,曾任司法部长。
右下:我的祖母,玛利亚·冯·科尔夫男爵夫人,留影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期。
之二
左上:我的外祖母,奥尔嘉·尼克列夫那·卢卡维什尼科夫(1845-1901),祖籍科兹洛夫,1885年摄于圣彼得堡。
左下:家父弗拉基米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纳博科夫(1870-1922),与三位兄弟的合影(从左到右依次为: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谢尔盖),摄于1885年。其时家父将从第三高级中学毕业,小小年纪即将进入大学;康斯坦丁叔叔,时年十一二岁左右,仍在家中接受私塾教育;德米特里与谢尔盖叔叔,俨然已是时髦的帝国法学院的学者了。
右上:我与兄弟谢尔盖于1901年12月的合影,其时大概各一岁、二岁左右(面貌极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是戴不戴假发)。记得这是我们去往法国波城度完寒假之后的留影。潮湿的屋顶,闪闪发光 —— 这是那次法国南部之行的唯一记忆。 之后我们又去了别的地方:1907年秋以及1909年,曾两次去往法国的比亚利兹;1903年晚秋与1904年初夏,曾两次去往意大利的里维埃拉。
右下:1906年在圣彼得堡,我与家父的合影,他时年三十又五,而我年仅七岁。
之三
左上:1900年,家父与母亲,留影于他们在圣彼得堡省的“维拉”宅邸的花园露台。母亲艾琳娜·伊凡诺夫那·纳博科夫(1876-1939),祖籍卢卡维什尼科夫。
左下:母亲与舅舅瓦西里亚·伊凡诺维奇·卢卡维什尼科夫(1874-1916),留影于他在法国的城堡露台,位于下庇里牛斯山省的波城。

右图:1908年夏天,来自圣彼得堡的摄影师,为我们(在“维拉”宅邸花园)拍摄的照片:其时父亲刚从监狱出来,第二天就要携母亲前往意大利的斯特雷萨;树干上那个圆形的物体,是我们射箭的靶子;母亲把害怕拍照的小狗特莱尼抱到了圆形的铁桌上,本书第二部分述及蘑菇的章节,曾写到过这张桌子;祖母象征性地紧紧拽着我的两个妹妹,她平时可从没抱过她俩,奥尔嘉坐在她的膝上,艾琳娜则倚在她的肩上;照片的背景一片漆黑,我们古旧的花园似乎深不见底;穿一袭黑裙的是母亲的姨妈,父母去意大利时,由她来照顾和管教我们;弟弟谢尔盖靠着她的左手,她的右手则托着我的身子;照片中的我,靠在长椅的扶手上,因为衬衫的衣领别扭,外加父母就要出门,显得怏怏不乐。

之四
左图:1910年,利昂·巴克斯特为家母绘制的粉蜡造像(60cm×40cm),她时年三十又四,坐在我们圣彼得堡宅邸的音乐室。此处展示的是同年由画家亲自监制的复制像。他在描绘家母的唇线时遇到了不少麻烦,但他不惜长坐多时,就为能将细节画好。结果才有现在这幅惟妙惟肖的作品, 这也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有趣阶段。 我的父母还藏有他为芭蕾舞“谢赫拉莎德”(《天方夜谭》中的新娘)绘制的水彩速写。大约二十五年后,在巴黎, 亚历山大·班诺瓦告诉我, 苏俄***后不久, 他就把巴克斯特的所有作品,外加他自己的部分作品, 包括“布列塔尼的雨天”那幅画,从我们的房子转移到了亚历山大第三博物馆(今为国立博物馆)。
右上:1915年,我在圣彼得堡。
右下:1918年11月在雅尔塔,时年十九岁的我与兄弟姐妹的合影。基里尔七岁;谢尔盖(照片受损,看上去有些异样)戴着无边夹鼻眼睛,穿着雅尔塔高级中学的制服,时年十八;奥尔嘉,芳龄十五;艾琳娜(紧紧抱住小狗博克斯二世),时年十一。
之五
左上:1920年春,我在剑桥的留影。 作为俄国人, 我慢慢发现了在剑桥的悠游乐趣,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划船,甚至胜过了独木舟或平底船。
左下:经过南森时,妻儿的护照证件照(妻子薇拉与儿子德米特里,时年五岁),1940年4月摄于巴黎。一个星期后, 我们在欧洲流离的最后一周也告结束,本书也写就到此为止。
右图:旅途中在酒店的房间写作小说,这是妻子意外捕捉的镜头,没摆任何姿势。 当年下榻的是东比利牛斯山省勒巴尔的温泉旅馆。照片中的日历显示,时间是1929年2月27日。 当时在写的小说是《卢津的防卫》, 关于一个疯狂的象棋手卢津发明的防卫术。请注意桌布的花纹。可以看出,在墨水瓶与满满的烟灰缸之间,放着一包抽了一半的高卢香烟。 四卷本的达尔版俄语词典旁边,摆着家人的照片。 坚硬的黑棕色钢笔架(我深爱的小橡木笔套, 伴我度过在欧洲长达二十年的笔耕生涯,留下了被我反复啃咬的痕迹,如今在纽约州绮色佳的迪恩住家的一只旅行箱内,或许还能找到它的踪迹。我写作的那只手下面,隐约可见一沓蝴蝶标本板。 春天的夜晚,若是多云天气,只要开着窗户, 便有蛾子飞入, 停歇在我左侧被灯光照亮的墙壁上。 遇上这种情形, 我们总能捕捉到好几只稀有的哈巴蛾, 并立刻将之制成标本,形态可谓完美(如今它们栖身于美国的一家博物馆)。 很少有抓拍的镜头,能如此精准地呈现一种生活。
想起多年以前,在圣彼得堡, 读到一本电车司机写的诗集,不禁哑然失笑,此人的照片尤其可笑。他身着制服, 足蹬靴子, 地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橡胶鞋, 小桌上摆着他父亲的战时勋章,估计是摄影师的精心安排,而这位作者呢,毕恭毕敬地站在桌旁。这位电车司机,真不愧是聪明绝顶;他的摄影师,更有远见卓识!
之六
左图:这是妻子拍摄的一张照片:三岁的儿子德米特里(1934年5月出生)与我一起, 站在我们住宿的房子前,其时应是1937年12月初, 在法国芒通的哈斯佩里德斯。二十二年后, 我们又故地重游,风景依旧, 除了酒店的管理人员更换、门廊的家具作了更新之外。 当然, 重回的时光也给人惊喜,但是仅此而已,它只是俄国人在海外流亡偶经的一个地点,我对于重走这些古老的地方并不是很感兴趣。我记得,即便是冬天, 那里的蚊子依然可怕。 刚一熄灯,它们就扑将过来, 那恶兆般的呜咽, 显得从容、沉郁、机警,这与它们恶魔般的疯狂飞扑相比,可谓是一个荒唐的对照。你在黑暗中等待它们的袭击,你从被单下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 —— 啪地一掌打在自己的耳朵上, 听到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而它们却成功逃脱,大声鸣叫着离开。第二天一大早,你急急忙忙拿出捕捉蝴蝶的网罩, 寻找那个吸了你一肚子鲜血的折磨人的家伙 —— 白色的天花板上, 则是那肥厚的、长条的黑色蚊子!
右图:图中两个小蝴蝶品种,上面的浅蓝色,下面的浅灰色,如今保存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这应是该馆首次拍照展出(左侧为全形标本的雄蝶,正反面,其中一只的后翅稍有损伤;右侧为副模标本的雄蝶,正反面)。它们被称为 Plebejus (Lysandra) cormion Nabokov,第一个词表示属,第二个词表示亚属, 第三个词意指种类,第四个词则指这个品种最初纂述者的姓氏,此处写着纳博科夫(我的相关拙述,参见刊行于1941年9月的《纽约昆虫协会期刊》 第49卷,第265页),后又对副模标本里那只蝶的生殖部分做了说明(参见刊行于1946年10月26日的《心智》杂志,第52卷,插图一) 。正如我在文中所言,这种蝴蝶有可能是一个杂交品种。自然界的生物,不像分类学者们,具有分门别类、井水不犯河水的意识。在滨海阿尔比斯省海拔4000英尺的一个叫穆利内的山村,我捕捉到了两只雄蝶,之后又看到至少另外两只(没有雌蝶) ,制成标本的日期为1938年7月20日(全形标本),以及7月22日(副模标本)。它们倒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值得好好命名一番,但是不管如何 —— 作为正在进化的品种,其惊人的变更、 偶然的闪现,体现了一种卓越与罕见,让人心生欢喜。
《说吧,记忆》片段
昨非 | 文、译

在一个极其疲累的夜晚,心与眼,相距甚远。想寻找一种一眼就会爱上的语言,不要太寡淡,也不要太奢靡,最好就是打开纳博科夫的这本书 ——《说吧,记忆》。先是迷离地扫描一下整页书纸,然后慢慢滞留在词语和句子上。很快地,自己的一颗心,便会尾随着书页过来。

比如下面这一段,描写他儿时夏天的一个早晨(第八十六页):

 

“夏天的早晨,在传奇般的旧俄,我的孩提时光,一觉醒来,第一眼总要观察,从白色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过来的亮光。如果看到雾水一样的灰白,你最好不要开窗,以免见到一个阴沉的日子 —— 水潭倒映着天空,而你呢,光是坐着发呆。可恨的是,一丝模糊的光亮,竟让你联想到,铅色的天空,湿透的沙地,丁香花树下,棕色的花瓣碎末,已成了粘稠的块状,而零落的叶子,附在潮湿的花园长凳上,无人问津(它们是这个季节的第一批凋亡者)。”

“相反地,如果百叶窗缝隙里透过来的,是长长的闪光,露水那样晶亮,我便马上开窗, 如获至宝。一刹那,房间里满是碎裂的光斑。阳光中的白桦树,疏影轻移,竟有了葡萄的莹透翠色;与之相对的,是黑色天鹅绒的杉树,映衬着浓稠的蓝天。这种蓝色,我只在多年以后,在科罗拉多的山地森林中,才得以重见。”

比如下面这一段写到祖宅的花园(第一百页):

 

 

“把草场和我们的房子相隔开来的,是那个"英国"花园。它宽阔又精致,曲径通幽的地方,浓情蜜意地,分布着屠格涅夫描述过的长椅子,进口的橡树,以及本地的杉木和白桦。家人自祖父开始,就竭力打理园子,不想让它荒废,可每每以失败告终。没有哪个园丁能够对付这种情形:主干道的整洁沙地上,会出现卷结的黑色土丘,原来是鼹鼠们用粉色的爪子在堆土;阳光斑驳的小径上,野菌和杂草丛生,缠绕的树根如山脊一般盘结;自八十年代以来,熊已经绝迹,但麋鹿会偶尔来访;秀丽的巨石上,攀爬着一棵花楸和一棵更小的白杨,它们拉着双手,如两个害羞的笨孩子。闯进园子的行踪不定者,既有迷路的野炊者,也有乐于天命的村人。可是这些人,让我们年迈的看园人伊凡忧心忡忡,因为他们会在椅子上大门上,乱写乱画一些粗俗不堪的言语。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只不过换了一种感觉,正如我试图回忆往事,越过逶迤小径,去向阡陌纵横,总会惊觉,因为遗忘或无知,出现了好多空白地带,就像地图上的未知领域,被旧时的制图人称为'睡去的美人'。”

当然,接下来总是这样,他要说到蝴蝶。而我不是故意将他最爱的蝴蝶,省去不说,而是因为词山义海,绵延不绝,竟不知如何开口......

比如第九十四页,纳博科夫有意无心,提到了俄罗斯诗人费特有关蝴蝶的诗行,更显一番前尘风华。

“不要问我

从何处来,去往何方

此时,我在优美的花朵上安歇

此刻,我在呼吸”

【附录:纳博科夫七岁时,就开始收集蝴蝶标本;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他对蝴蝶的嗜爱从未改变。苏俄十月***之后,全家于1918年逃往克里米亚。到达克里米亚之后,纳博科夫尽情研究了当地9种飞蛾和77种蝴蝶。两年后,他作为生物学一年级生,入读剑桥大学,并在学术杂志《昆虫学家》上发表了学术论文。1941年移居美国之后,他开始担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研究员,一年后,加入哈佛比较动物学博物馆。他甚至会每天花费14个小时,研究蝴蝶的翅膀和身体结构。他的蝴蝶草稿共有154幅,收录在耶鲁大学出版社。纳博科夫作为一名昆虫类学者的梦想,是要去发现一个新的品种。他发现了众多蝴蝶的新品种并为之命名,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他在纽约郊外发现的卡奈尔小蓝蝶(Plebejus melissa samuelis)。纳博科夫曾说:“研究蝴蝶和写小说,其中的乐趣是无法相比的,没有什么可以和研究这种美丽而脆弱的生灵带来的快乐相比。” 下图为博科夫的蝴蝶手稿之一:他虚构了科里亚蝴蝶的变种,并将其命名为洛丽塔(Colias Lol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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